發掘開放的民國


「知道我喜歡中國的民國,你就一定明白我為甚麼喜歡香港。」新任香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馮客(Frank Dikotter),專研民國(1911-1949)歷史。「歷史這幅圖畫,永遠不只單一面,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實。」從嶄新的角度微觀社會,從小處建構 整體,不拘泥於既有史觀,他眼中的民國,是漂亮、光明、引人入勝的。

 老外一名,何以醉心中國歷史?馮客笑言,重點原不在中國。「我愛的是歷史,但你總得要找一個地區來 研究。」他關心的題目是近代的全球化,而要著手此題目,必須衝出歐洲。「研究法國、英國、瑞士的歷史,看不到整個世界。歐洲史學者寫的世界史,總以歐洲為 中心,然後在書末聊備一章談談東南亞、非洲、拉丁美洲等歐洲以外地區。」

 生於荷蘭,在瑞士上大學,專修俄文,副修中文。當初他認為前蘇聯有點特色,但遊歷後還是覺得俄羅斯 太過「歐化」;加上一點現實考慮,最後選上中國。「畢業後原本想赴俄研究俄國文學,但申請不到獎學金。中文老師對我說:『何不研究中國?獎學金多的 是。』」就這樣,他到了著名的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及非洲研究學院,長期研究中國歷史。

 對歷史學者而言,中國是個偉大的國度,因為資料詳盡豐富。「研究非洲歷史,文字記錄太少;印度的記 錄一是以英文寫成,一是以數之不盡的地方語言記錄。」中國和日本的文字記錄詳細,語言單一,研究容易。外來者看一地歷史也有其好處。「局外人有更大餘地去 發掘題材;亦因如此,我不會研究荷蘭或瑞士的歷史。」


從小處看國際化

 以民國為題材,是因為馮客認為那是一個體驗著全球化的時代。「你知道『改革開放』嗎?」偉大的總設 計師鄧小平在1980年前後為中國制定的國策,身為炎黃子孫豈有不知之理?「我認為,改革開放不是始於1980年,而是在1911年,甚至可以追溯至 1902的義和團。」馮客說。

 「一派的傳統觀念,認為民國是個『黑暗時代』,立時聯想起的只有軍閥割據、蔣介石貪污腐化、一黨專 政、落後;這些都是單一個面。」馮客指出,一些人看歷史只見樹木不見森林,人物只看蔣介石、汪精衛,地點只看北京。他從小處出發,描繪出民國進步、現代、 國際化、生氣勃勃的一面。

 他對記者說,「你身處香港大學,可以說英語;你想想現時中國有哪一所大學的學生和你一樣能中能 英?」例子一,民國年代全中國有十數所大學以英語教學,老師來自世界各地,學生耳濡目染的都是外語和國際思想。「他們受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思想衝擊,在國際 化的環境感覺良好。」他提醒港人,雖然港人習英語多是由於殖民教育,但英語作為國際語言,在全球各地都受重視;懂英語只有好處,沒有壞處。

 「鄧小平在1980年後開始送學生出國留學,其實只是恢復1949年之前的狀態。」例子二,至 1949年止,學成歸來的中國留學生約有四萬餘人,比起十九世紀末的數十人,實在是大躍進。「有的到德國習犯罪學,有些赴日讀人類學,或是留英修法學;他 們每人擁有一個博士學位,是一方專才。」更重要的,是當時中國初建成如此一個國際學術交流網絡。


攝影透視百姓內心

 也許,有資格讀大學或放洋留學的,大多出身資本家、專政官僚或富農等「兇惡特權階級」,不能代表以 無產階級為主體的中國善良百姓。於是,馮客想出方法去著眼普羅百姓的生活。寓工作於娛樂,本身喜愛攝影的他,想到研究中國的攝影史。

 從坊間搜羅大量民間攝影,不少是影樓的人像照,從中卻能透視百姓心中所想。「從文件記錄,我知道到 影樓拍一張照片的價錢,相等於一般人三、四天的薪金,不太便宜但仍負擔得來。」馮客說,一派學說認為中國人拒絕科技、厭惡現代與進步,並不正確。「毛澤東 的母親出身貧窮,但仍然可以與三名兒子進城拍一張合家照。」拍人像照的人來自社會不同階層,他認為顯示出中國人普遍喜愛這種舶來科技。

 攝影反映著全球化。「在一方發明出來的科技,傳至另一國度,與本土文化相結合。」一些照片的佈景, 畫有汽車、洋式多層平房、電燈等現代化科技產品,他認為代表中國人嚮往科技,渴望成為現代的一部分。另外,人們少拍獨照,喜歡全家照,也反映重視家庭的傳 統文化。「科技加強了家庭成員的聯繫。」

 一些人眼中的全球化,是西歐先進國發明一些東西,傳到落後國,取代既有的本土文化,是一種文化侵 略。馮客所認識的全球化,卻是共融。「你聽過郎靜山嗎?他是1949年前中國著名攝影師,在國際上也很有名氣,是英國皇家攝影學會資深會員。」這名中國第 一代攝影記者(1892-1995),自幼習畫,其後學攝影。他把底片重疊沖印造成水墨畫的效果,稱為「集錦攝影法」,結合國畫與西洋攝影,是典型運用外 來文明豐富本土文化的例子。


歷史不止一個面

 從小處著手,繪出由下而上的歷史,馮客不同意先下結論,再找論證的由上而下史學方法。「把民國定性 為『半殖民半封建』,容易得很,但其後就甚麼都看不見。」近年對民國歷史的研究漸多,他相信隨著資料增加,其他學者都會認同他對民國光明一面的看法。「一 次我到南京中國第二檔案館搜集資料,看見三名上海來的法官翻看民國時代的法律資料。一談之下,他們說原以為民國無法無天,現在驚覺原來當時在法治上已有一 定工作成果,甚至足以讓今天借鏡。」

 早前,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袁偉時於內地《冰點》周刊刊出的文章,由於史觀差別,掀起風波,引發 中外清議。撇除政治問題不談,學者的探究本質不受拘束地突破既定觀念。「歷史永遠不只單一面,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實。」這是馮客眼中的歷史。

今後三年他都會留在學術自由的香港;他看香港,有著民國的素質:「開放、國際化、生氣活潑。」

來香港研究中國歷史,好處不言而喻。「資料近嘛,先不說進入內地,這裡的馮平山圖書館就是不錯的資料來源。」

 第一次來港是在1985年,作為進入中國內地的第一步。馮客在重慶大廈住了一星期,完全感受到香港 的國際性,雖然他坦言不敢再回去那裡。

 香港的國際性,最明顯的是語言。「香港學生羞於表達自己,我想可能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能說完美的英 語。但要知道,不完美不代表不好。」馮客說,香港人要說流利英語,等於要他說流利漢語,難度不小,因為中英文差別甚大。「我說的荷蘭語就和英語很相近。」

 談到語言,他把流通本地的廣東話視為香港的珍貴文化遺產。「全中國只有香港,能高度保留並活用自己 的地方語言。」他想,語言與方言,所異只在於政治含意。

 文化建基於語言。有了語言,不能說沒有文化。「人人都懂說的例子,就是在荷里活以外,能對全球電影 發展有重大影響的地方不多,香港是其中一個;誰不認識成龍?」至於香港人的歷史觀,馮客想著從何說起─可能,沒甚麼好說。

 他想起月前參觀過面臨清拆的中環警署建築群,談到掃除殖民遺蹟。「遺址沒分好與壞,你能想像德國拆 掉猶太人集中營嗎?」

 馮客在香港,雖已有固定研究計劃,但也希望發掘新的研究方向,暫定朝1949年後的中國出發,找一 個有意義的題材。怎麼找?「找人聊天囉。」香港住有不少親歷1949年後內地情況的人,他很想找這些人談話。

 「剛才問路,遇著一名婦人,我問英語,她答廣東話;然後我換普通話,她說:『你會說國語?』我們就 談起來,她就經歷過1949年後的內地生活。」


 

又是一貫從小處出發,與收集照片一樣,不是系統性的取材,但不代表不是題材。「這些歷史學者,只顧 翻書翻書再翻書,但有些事情是書本上找不到的。」